特布信是我们内蒙古大学第四任校长,他的一生多次被人祸所困扰,但他犹如一棵大树,任凭风吹雨打,倒下来又站起来,面对现实,不惊不畏,顽强地生活,努力地工作,为学校的发展和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活到85岁高龄。
特布信年轻时就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自治区成立之初投身于中国革命,肩负盟市级领导重任。据说1953年白云鄂博矿山破土动工时就是他代表地方政府签字同意开采的。后又转入高校讲坛,培养学子,笔耕春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被彻底平反昭雪,恢复了党政一切职务,历任内蒙古大学党委副书记、副校长、党委书记、校长。
早在1957年,因一次在上级机关召开的座谈会上他发一次言,被错打成“右派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农村劳动改造。1961年秋冬时节调入内蒙古大学工作。在 “文革”中他受尽了种种折磨,1968年被“专政”,20世纪70年代初才被“解放出来”,回到他原先工作过的内蒙古大学蒙古史研究室。当时,我们生怕刺痛他饱受摧残的心灵,在校园里见面时什么闲话都不谈,什么马路新闻也不传,更不问他在“军管”中的遭遇,相互问候平安后匆匆道别。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是一位秉持正义、为民敢言、坦然处世、高风亮节的既平凡又传奇的老革命、老干部、老学者。
特布信的情感世界很丰富。担任校长以前,我们管他叫特老师,当了校长就改叫他特校长,卸任后叫他特教授的人很少,仍然叫他特老师,甚至直接喊其名字,他都不在乎。他师生关系融洽,上下级同事和睦。他尊重长者,关爱晚辈,团结同志,难能可贵的是他处处为弱势群体着想。记得20世纪70年代后期他上任学校领导前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带着一位朋友去特老师家找他夫人德大姐。德大姐时任呼和浩特市轻纺局负责人,我朋友的爱人正好在轻纺局管辖的第二毛纺厂当车间工人。“文革”中由于莫须有的罪名她受冲击很大,很多事需要向相关上级领导反映。同病相怜,特布信听到有人为落实政策而来,便起来对我们说你们慢慢谈,要谈清楚,谈明白,我不打扰你们,到后屋去看看书。我知道,当时他们住在内大最差的一栋教职工宿舍17号楼(20世纪60年代初曾为冬储白菜的库房),虽称二居一厅,但家里孩子多,全家七口人住都非常紧张,哪有书房可读书?我的朋友详细地反映自己的爱人受害情况后,便向德大姐告别从她家门出来。谁知在一楼门洞里我们见到了特布信老师。为使客人充分反映情况,免受干扰,他在冰冻的夜晚走出家门在校园里转几圈后刚进楼房门洞站着抽烟。真是好感动啊!再有,1985年春季开学有一位从辽宁新立屯农村考上来的蒙语系一男生突然身患爆发性肝炎,在自治区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当时特布信任校长,他特别关心该生的住院抢救和善后工作,不但及时听取系里治病状况的汇报,而且还具体指导办理后事。他接见学生父母的那个动人场面,使我至今还无法忘怀。我是蒙语系的系主任,我领着学生父母走进特校长的办公室。特校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一步向前紧紧搂住那位矮小个子的农民兄弟,满眼泪光,许久沉默。失去爱子伤心备至的学生双亲,见到校长更是悲痛之至,以泪水代言,不进不退直直地站在校长办公室的中间。随后,还是特校长拉着那两位农民家长坐下沙发,说:“你们失去心爱的孩子很悲痛,我们失去很好的学生也很痛心。你们把孩子养大成人,送上大学,费了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我懂你们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努力了,但没有抢救了你们的孩子。希望你们要节哀。我以校长的名义向你们表示深切的慰问!”
特校长在任校领导时经常深入师生中间,什么校长和群众,什么级别高低,他都不在意,凡有群众、有益活动的地方他都前去参加,甚至各系学生元旦春节过的联欢会也不放过,一一上门致新年祝福。老同志、老教师的寿辰或丧事,似乎没有他不参加的。1983年9月,内蒙古大学校方特为汉语系王叔磐老先生和体育教研室赵允迪老先生举行执教50年庆贺会;同年又为内大后勤那木海老总务长举办80岁祝寿会。特校长自己主持这些活动,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表彰他们对学校和社会所做的贡献。这些老人很兴奋,无不感动,表示继续将自己的余热奉献给内大建设。1988年4月,王叔磐先生退休后不久入了党。他是建校初期由复旦大学支边而来的汉语系老先生、老教授。在他入党宣誓大会上,特布信虽然已经退下学校领导岗位,但以老朋友的身份首先到会握手致贺。王叔磐先生格外高兴,随即赋诗赠给特布信前校长:“执教欢谈五十年,感深嘉许誓加鞭。辞休入党首临贺,余热已微愧后贤。”90年代末,著名蒙古史专家亦邻真教授心脏病发作而过世,特布信长久站在他灵柩前告别他多年的同事和部下,悲痛万分,差点晕倒。从殡仪馆出来我们同坐一辆大轿车回校,特布信对我说:“我们失去了一个优秀的蒙古史专家,培养铸就像亦邻真、周清澍一样的史学家多么困难啊!”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正是特布信主持内蒙古大学全面工作,学校进入了又一新的发展时期。这个时期不但有富具潜力的几个学科专业上马,全校增设五个本科系,而且“文革”后首批有志青壮年教师和学业优秀学生被派往国外深造,蒙古学和数学等关键学科有了招收培养硕士、博士的授权点,本科专业教学科研全面强劲运行,开始招收外国留学生来校学习。“文革”后第一批教职工住宅楼,也是在这个时候建设竣工的。特布信和他的前任后继历届校长书记们为此付出了巨大劳动,功不可没。旭日干博士在国外学习研究获得重大成功,1984年戴着“世界试管山羊之父”的桂冠回母校。学校在当时行政楼五楼会议室召开全校环节干部以上人员参加的盛大欢迎会。特校长主持会议,致发自内心的欢迎词,赞扬旭博士的科学贡献和他回母校服务对全校教学科研建设中的深远意义。旭日干把自己博士学位论文的副本奉送给学校,在答谢辞中感谢党和国家对自己的栽培,感谢学校付出的心血,表示今后要努力工作的决心。自1983年下半年至1985年年底,正值全国范围内调整规范专业技术职务评定工作,职称评定暂处停止状态。但学校领导为全力支持旭博士开展工作,破格晋升其教授职务,在自治区政府批准帮助下成立了内蒙古大学实验动物研究中心,办公场所和动物繁殖场地也都在校园里建设落成。
我们蒙古语言文学系招收外国留学生,也是在特校长的具体关怀下着手开展的。根据内蒙古大学和美国西华盛顿大学当年建立的校际关系,自1982年我们每年接收培养他们派过来的短期留学生。这扇门一打开,诸如日本、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外国学员捷足而登,前来学习蒙文蒙语和蒙古文化的人就多了。大概在1984年的秋季,有一位欧洲女生路经北京来校要求在蒙语系学习,研究蒙古文学,需要待一年。我们过去接收的是几个星期授课的短期生,没有接收过一年以上学习的长期生。因此,我去找特校长,请示如何是好。特校长当时在内蒙古医院住院治病,听完我的汇报说:“此类问题,以后不要汇报了,系里自己可以拿意见。国家倡导改革开放,咱有啥可怕的?他们来我们这儿,是为了学习研究我们的文化。我们没有特色文化,他们才不来。短期长期没有区别,要接收!”在特校长的支持下,我们系的留学生教育健康发展,有稳定的教学计划,有可行的自编教材,有优秀的专职教员,教学效果一直很好,得到历届学员的赞赏。1985年国家批准的全国可以招收外国留学生的72所院校中就有内蒙古大学一家。凡是留学生的开学和结业,特校长都来参加,勉励他们努力学习,加强中外友谊,同他们合影留念。1994年春夏之交,我辞去系主任时蒙语系已有105名国外学生来校学习结业回国。其中有不少人,现已活跃在国际蒙古学领域。
特布信是研究内蒙古近现代史的专家。他离休后做的头等大事就是他亲自指导编纂的《蒙古学百科全书》了。1998年7月末的一天他来电话,以《蒙古学百科全书》常务副总编的身份邀我担任该书《文学卷》的主编。这事来的比较突然,况且我也没有编纂大型辞书的经历,我说我得想一想。特布信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有能力把这事搞好,你办事干脆、麻利,又有多年的蒙古文学研究功底。为自己民族办点有益的事儿,你有啥好犹豫?”是啊,自己的事自己不干,等谁人来替你做呀?!第二天早晨我给特布信回话,欣然接受编写任务,保证为内大和自治区争光。特布信高兴地大声喊:“这就对啦!”支持鼓励我把工作做好。于是我四处联系,征求各界同行的意见和建议,组织了一个由文学界、学术界公认的12名专家组成的分卷编委会上报总编办。8月7日总编会在新城宾馆召集各卷主编,宣布《蒙古学百科全书》编撰工作正式转入运营阶段。8月到12月,我们文学分卷的编委会组织队伍学习讨论区党委相关批示文件、领导指示、“全书”编辑方针和北京专家来呼作的讲课内容。第二年1至6月开始具体操作《文学卷》编制框架、条目设置、分支学科词条释文及概述文章等战前实践。经过几次反复修改完善编写计划和写作模式,我们从1999年7月1日起全面开展撰写释文工作。历经3年零1个月的辛勤劳动,150万字的《文学卷》打印样稿交到了百科全书总编办公室。特布信副总编几乎参与了《文学卷》每一个阶段的工作,从分卷编委会组成的第一天起,各种业务活动和学术讨论,他都在场。我们知道,近十多年来特副总编患眼疾,视力每况愈下,最后走路都需要有人扶持照顾。即便如此,他还坚持审阅《文学卷》的书稿,找一位年轻人读稿,自己边听边改,补充和纠正了不少书样中存在的问题。更令人钦佩的是审完稿,他都没有向总编办公室索取任何审稿费。
2002年5月,蒙古文版《蒙古学百科全书·文学卷》作为全书先行卷,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文学卷》汉文版也已在2010年5月出版发行,此时特副总编已去世。)常务副总编特布信见到自己辛勤劳动的丰硕成果格外高兴,不但见人就说《文学卷》的好话,而且在一次学科卷业务会议上手捧《文学卷》精装本,兴高采烈地说:“过去我们见到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百科全书,就没有我们蒙古族自己编写的多卷本百科全书。我们多么希望有一天要拥有自己的蒙古学百科全书啊!今天有了,我们实实在在地拿到了自己编写出版的大型百科工具书。我们有条件、有能力、有人才继续干完其他各学科卷的编写出版任务。我们有党的民族政策,有人民和政府的支持。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才能办成此类大事。”同年,在乌兰巴托召开的第八届国际蒙古学学术讨论会上特布信通报了中国内蒙古自治区组织编写的蒙汉文各20卷的大型辞书《蒙古学百科全书》。据参加此次会议的一位外国学者事后给我讲,特布信在会上重复了他国内多次讲过的编纂《蒙古学百科全书》对弘扬蒙古民族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具有的重大意义,显得十分自豪。
古有“天地不仁”之语,是指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必经之路。晚年的特布信重病缠身,双眼近乎失明,走路行动日常生活都很不方便,虽跑遍区内各大医院找名医救治,但收效甚微。身体一天天消瘦,头发日益稀疏,眼疾加重且又心脑衰竭,最后他入住内蒙古自治区人民医院专心治疗。立夏后我去医院探望他老人家,天气很热,病房有了空调,我缓缓走近他床前鞠躬致意,问候平安。他身躯如柴躺在病榻仰卧,鼻插氧气,左脚吊针输液,右手却拿吸管慢慢吸吮他女儿端过来的一小杯温茶。老人显得十分安逸,慈祥自在,慢慢咽下嘴含的茶水,消烦解渴,拯疾疗饥,蛮有“洗尽千古人不倦”之势。过了数天,特布信老人离开了人世。记得那是公元2010年5月28日,他给后人留下诸多的思念、追忆和处世哲理……
作者简介
格日勒图(1937—),男,蒙古族,又名巴·格日勒图,内蒙古大学蒙古语言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8年退休。20世纪80年代中到90年代中曾任蒙语系主任。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兼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四、第五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国际蒙古学协会和国际阿尔泰学会成员等。主编《蒙古学百科全书·文学卷》,著有《文学理论简编》、《蒙古文论史研究》、《蒙古文论集录》、《蒙古文学论》(上、下集)、《巴·格日勒图文学作品选》(一、二卷)等数十本出版物。
(节选自《珠光湖韵》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