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初秋,我从陕北毛乌素沙地来到莽莽苍苍的内蒙古高原。汽车一路北上,出陕蒙界,经鄂尔多斯、包头,睡意蒙眬间,大青山的影子从眼角闯进来,我从窗外望去,青黑色的山峰从平地上陡然而起,如同沸腾的江水,又像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声闷雷,轰轰然翻腾着向前奔去,这是我初次震慑于内蒙古的气势。在此之前,我对内蒙古的印象只是道听途说。我的故乡与内蒙古仅有六七十里地的距离,清朝时曾是蒙古族王公贵族的封地,至今依然保留了许多蒙古语地名和蒙古语方言,居民之性情、饮食之习惯亦多受内蒙古之风习濡染。然而,之前对于内蒙古的感受毕竟是浮光掠影的。大学四年,我栖身于内蒙古的一隅,双脚踩在内蒙古大地上,内蒙古早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她的精神气质我也领略更多。
内蒙古的一切都展现出一股痛快劲。内蒙古土地辽阔,人口稀少,浑大的土地上养育出的一切似乎的都是大的,山大,风大,草原大,人大,人的嗓门大、酒量大,牛羊也大。我走在内蒙古的大风里,心底总会油然升起一种悲壮感,这种感觉至今让我怀念。俗语有谓,内蒙古乃“歌的海洋,舞的故乡,酒的天堂”,所言不虚。蒙古族人歌舞俱佳,蒙古舞、长调、呼麦中外驰名,又喜食酒肉,手把肉、马奶酒已成日常之需。当地汉人亦无酒肉不欢,喝到兴头上,内蒙古山曲张口即来。内蒙古人把“涮火锅”叫“涮羊肉”,可见食肉程度之高。他们似乎天然有一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他们追求快乐,讨厌算计,从不去压抑自己的口腹之欲,从来都是大块吃肉大杯喝酒。我来到内蒙古之后肉量大增,并且开始喝酒,可谓深得内蒙古人之真传,甚至一度对外宣称自己是内蒙古人。我至今怀念内大南校区西巷“新胡德”蒙餐店的牛肉面,对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牛肉面,牛肉足够半碗。我一个人吃一大碗,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呼和浩特”是蒙古语,汉语意为“青城”。呼市常年有大风呼啸,即便是夏日,窗外依然常有清风徐来,令人颇觉快意。呼和浩特的冬天气温常常低至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走在室外,寒气凛凛,冷风如割。但我却喜欢呼市的冬天胜于别处。我总觉得呼市的冬天是个刚烈痛快的汉子,直来直去,冷就干干脆脆地冷,不像往南的地方,冷气像蛇一样鬼鬼祟祟钻进人的裤管,甚至五脏六腑,如蛆附骨,驱之难去,让人有种被暗算的感觉。呼市最让我有塞外感觉的是大召寺旁边的塞上老街,街用青砖铺成,两边的建筑古朴,很矮,有沉甸甸的年代感。深秋的时候,太阳很小很白,遥远地从屋脊上照射过来,路的尽头,天很低,天光很白,又带着点黯淡。两边店铺有人坐在门口拿着针线缝制皮衣。偶尔有矮胖的蒙古族汉子骑着矮胖的摩托车悠悠开过来,只有顶上留着头发,扎着小辫,让我想起遥远的成吉思汗时代。
我是在内大南区度过大学四年的。南校区往南不远是鼎鼎大名的青冢,北边紧挨着古金河,今称小黑河。文新院每年的诗歌朗诵会叫“金河之夜”,就是得名于此。南校区最大的特点是敞亮。一是因为校园少有围墙,校园西与创业学院相接,中间却无围墙阻隔。南边是一片田地,只有矮墙相隔,可以轻松翻过。北边在矮墙之上装了有空格的铁栏,据说现在又添修了一新门。二是因为建筑之间间隔大,路又极宽,教学楼前后的两条大路,几乎贯穿校园东西,两边亦不栽林木,显得十分开阔宽敞。好多学校的校园从外到里被高墙团团包围,而且老树密植,笼罩头顶,让人颇感压抑,而南校区则天宽地阔,全无拘束之感。南区远离嘈杂市声,空气清新,晴天时碧空万里,高楼雄矗,很能开阔人的心胸。
我就读的对外汉语专业属于汉语系,除少数课程与汉语言文学稍有不同之外,并无太多差异。我选择这一专业纯属偶然,没想到竟决定了我一生奋斗的方向。大二时,我开始在学院的勤工助学岗位兼职,经常与学院老师接触,并有幸与几位老师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人的一生除了亲情、爱情、友情之外,师生情也是极其珍贵的一种感情,我有机缘得之,实在是上天厚我。老师们丰厚的学养,或潇洒磊落或温柔敦厚的个性,深深打动了我,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姿态,并且生出追随之心。
沈意老师与我相识最久,交往最多,感情亦最为亲厚。我大二暑假与沈老师相识,直到大四毕业,打了无数次乒乓球,最多的时候每周能打四次,每次两个小时。沈老师是学院老师里乒乓球打得最好的,球风洒脱,大开大阖,颇类其为人。沈老师是学古代文学的,好饮酒,又好吸烟,每次打完球,总会递根烟给我,师生二人在烟雾缭绕中聊过许多话题。
沈老师待人真诚而豪爽。大学几年,沈老师请我喝过好多次酒,喝高兴了总会提着酒杯,口称哥们,跟我干杯。我英语六级过了,告知沈老师,他很高兴,说这是好事,该庆祝一下才对。于是叫了在场的几个研究生和冯文开老师,在食堂三楼请大家吃饭喝酒,为我庆祝。有一个学期,沈老师在满洲里学院代课,结课那天,学生不舍,他感动之余,豪兴大发,请全班同学吃喝一顿。其率性如此。沈老师的酒量也大,我与沈老师喝酒多次,从未见他大醉过。这么多年来,喝酒不计其数,想起来,还是觉得跟沈老师喝酒最高兴,最过瘾。
沈老师于名利十分淡薄。高校教师评职称,必须要有科研项目以及论文,教学成绩反倒无足轻重。沈老师不为所动,孑然立于此潮流之外。我想原因大概有二:一是申请项目程序烦琐,填不完的表格,过不完的审核,沈老师于此琐屑之事,向来头大。二是沈老师为人务求自然,从不刻意营织关系,与人相处从来都是自然而然,写文章亦追求水到渠成,绝不会为功利而强作学术。但是沈老师对待上课非常认真。他给我们上《史记》研究课,空手进教室来,既不带教案,也不用课件。讲课的时候将胳膊靠在讲桌上,略向前倾着身子,娓娓道来,略无涩滞。板书时,用繁体字整整齐齐地写在黑板上,一板一眼,踏踏实实。
沈老师是内大中文系1989级的,他们那个时代的中文系学生踢球、写诗,不肯流俗,充满了浪漫主义精神与豪迈之气,沈老师就是从那样的青春里走过来。我觉得沈老师一定很怀念那时候的时光。沈老师是不受羁勒的散人,爱玩儿,足球、篮球、滑雪无一不精。乐观的性格与长期的运动,使沈老师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岁。沈老师身上没有文人的酸腐气,性情上来会说“他妈的”,也会对着熟人称“爷”。失落了、感慨了,也会写诗,写不受格律拘束的长诗,不雕饰,无遮拦,由心而出。我在现实中受打击了,常常会想起沈老师在满洲里凄怆的大风里写的长诗。沈师习用繁体字,今按原样录出:
獨居小滿長歌抒懷
我昔爲學慕揚子,索居漠漠草太玄。
又愛潯陽陶徵士,荷鋤懷道入桃源。
不覺鏡裏朱顏改,日居月諸年復年。
忽憶孤直鮑參軍,况我兼得愚與頑。
畫棟雕梁勢欲飛,長安大道入靑天。
食前方丈鐘鼓動,金堂玉階氣巍然。
髙車駟馬名五花,綺羅耀日稱齊紈。
此輩何嘗得小歇,利鎖名繮乃雄关。
我亦心中常交戰,中夜難寐傷肺肝。
又如車輪轉,復置冰與炭。
回思夫子厄陳蔡,窮逹不由人由天。
無與利祿求三樂,有关本體養四端。
世無紛華色色空,心有素志事事安。
對月臨風發浩嘆,聖人之道終焕然。
未经沈师同意,擅录于此,只因为我觉得这首诗表现了一个文人在利欲时代的坚守,不该湮没,应该录出来鼓励更多的学子敢于坚守清贫。我毕业时沈老师写了首长诗给我,可能是因为内容太长,我竟然一直没收到那条短信。去年回呼市与沈老师喝酒,我才知道此事。此诗是沈师的人生经验,发自肺腑,我不敢独享,现在分享出来,一则为长久保留该诗,二则与诸同学共勉,亦按原样录出:
少時惟慕雕蟲技,不知根幹在經史。
春花夏隕葉秋萎,根抓瘠壤幹傲霜。
南轅北轍力愈遠,緣木求魚徒奔忙。
蜻蜓點水輕薄子,走馬觀花遊洛陽。
中歲跋涉謀稻粱,瞻顧前後憂患始。
秋風易悲思舊鄉,夜雨難歡怨新知。
八斗高才居下位,七尺長身人不識。
更有古來遷逝悲,潏蕩方寸不能已。
心黯方讀五行傳,頭白始誦三家詩。
真諦萬千道獨大,恒言一二理至細。
古人歷歷皆在目,所言字字俱珠璣。
終悟千年争蝸角,波濤雖遠今猶昔。
——贈薛生翻
古人云臨歧必有贈,富者以財,智者以言。吾貧居終日難稱富者,愚頑憊懶亦不堪智者之號,然忝列師行,當贈以言。故述己爲學之路,冀以爲鑒,薛生有取避焉!日月其逝,歲月荏苒,雖云年富,亦在俯仰之閒耳,薛生勉之!
如今虽已毕业,每念及沈师高情厚谊,犹自感怀。愿沈师豪性不减,海量不减。
高建新老师是高人,有超然之气、名士之风。大一时,因缘际会旁听了高老师的一节“唐诗研究”课,听高老师讲唐人崇尚胡风,喜欢胡服骑射,又尚侠,唐诗中常言“杀人”事。高老师在讲台上长身直立,形容洒脱,讲话中气十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从高老师口中念出来,令人热血沸腾。我一听之下,心情澎湃,从此喜欢上了唐诗。我始终觉得唐诗就该由高老师这样具有阳刚气的须眉男儿来讲。我读研时选择古代文学专业,并将唐代文学作为研究方向,也是受高老师、沈老师之影响。
饮酒、旅行、读书是高老师的三大爱好。据说高老师早年的工资分三份,一份饮酒,一份旅行,一份买书,我想此说大概不谬。高老师无酒不欢,且精于酒道。中华书局出过一套“中华生活经典”系列书籍,其中《酒经》就是高老师作的注。高老师的著作《酒入诗肠句不寒:古代文人生活与酒》也是高老师作为一个饮者的行家之语,自然能发人之所未发。我有幸几次在酒桌上见到高老师饮酒谈笑的风采,心中十分倾慕。可惜毕业聚餐时,却未能向高老师敬酒,至今深以为憾。沈老师说他与高老师喝过许多次酒,从未见高老师醉过,只是有一次酒后送高老师回家,来到某楼层,高老师拿钥匙开门,半晌未果。高老师没发一言,走至另一楼层,方才开门回家。我想高老师应该是醉了。一般人饮酒,醉酒之后可笑之言行多矣,而高老师酒后自制如此。近来听说高老师年龄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了,我觉得很难过。
几十年来,高老师但有闲时,便会四处游走,中华大地的山山水水,到处留下高老师的行迹。前两年,高老师独自一人入藏,饱览雪国胜景,并且背着两幅唐卡回来。高老师在外边旅行候车时,往往会买本书来看,假若他觉得这本书他再也不会看了,便会将书留在座位上,任其流转。高老师对山水之爱化成文字,便是专著《山水风景审美》《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和许多文质兼备的游记文章。我经常会想起高老师在“文学写作”课上读过的北岛的一句诗:“走吧/路啊路/飘满了红罂粟。”恍然觉得高老师就是背着行囊走在红罂烈艳的大道上的行者。高老师读书广博,许多事物提起来都能滔滔不绝,而且所言有据。高老师写过一篇名为《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的文章,讲到丹纳与荷尔德林,可见高老师虽治古代文学,却也不废外国著作的阅读。这篇文章也大概可以见出高老师的生活观。
我的毕业论文是高老师给推荐的题目,高老师也是我毕业论文答辩的老师之一,答辩这件事情值得我炫耀一辈子。答辩开始,高老师一落座便要大家聊聊各自对生活的想法,对未来的打算。我和其他三位同学在师长面前拘谨,赧于开言。高老师便谈起自己的人生感悟,完全是漫谈的形式,但却给我上了在内大的最后一课。高老师讲他一生追随的人有三位,古代是陶渊明、苏东坡,近代则是鲁迅。陶渊明自然恬淡,苏东坡乐观通达,鲁迅冷峻严切,观此三人之风格,略可窥见高老师之为人。高老师还讲他去北京,在石碑如林的公墓一个人行走沉思,悟到生与死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土,说他已经不害怕死亡。讲到人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完成对功名的追求,余下的时间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问高老师,假如学习佛教文学,会不会让我过于出世以至步入空门,高老师说不会,文学研究者学习佛教文学是学术研究,而非佛教徒。我立刻恍然大悟。聊天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高老师始终没有提论文两个字,然而对于我的价值观的确立以及未来的人生规划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临结束时,高老师说今天就用这样一个别致的方式作为论文答辩,我们一块儿出去喝顿酒,以后想起来也都是很好的回忆。然后叫上另一个答辩组的魏永贵老师、沈老师以及许龙飞等几位同学一块去饭店吃喝一顿。大家吃肉喝酒,师生平等相待,互相敬酒,亲如朋友。其他同学听说此事,艳羡不已。我不敢说这样的答辩方式是绝后的,但至少据我所知是空前的,我觉得只有内大中文系才有这样的风度。相信几十年过去,参加这次答辩和聚餐的同学提起这件事来,都依然难掩自己亲身参与其中的愉悦感与自豪感。
高老师经常提起陈寅恪先生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他对自己这样要求,也这样教学生。我们班毕业聚餐时,听见高老师说,他教过的学生,如果当官了,他就不会再主动联系了,如果当了老师,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请客吃饭。高老师身上有着文人的高贵,这是我永远要向他学习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人就应该是高老师这样襟怀磊落,高蹈出尘。
米彦青老师是让人看不出年龄的人。有修养的人,他们的胸怀、识见往往会外化成一层无形的面纱,让人很难看出真实年龄来。她给我们班上过“清词鉴赏”课。她讲课的时候目光很清亮,很辽阔,仿佛直看到古代去。我记得她尤其喜欢黄庭坚的那句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米老师在文学的世界里走得很深很远。她的博士毕业论文做的是“清代李商隐接受史”,她说她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吴梅村、钱谦益、黄景仁都曾入她的梦来,唯独没有梦到过李商隐。我也曾痴迷过某些诗人、作家,却从来没有一个入我梦境,在此之前,我没想到读书治学能达到如此境界,这让我非常感佩。古代文学的研究大概分两类,一种是实证性的,一种是诠释性的。高老师和米老师大概是偏向诠释一派的。这一种学问要做得好,最难得的是灵心慧质,要能与古人之心灯相遥遥映照,方能见人所未见。我曾细读过米老师的论文《试论张爱玲与李商隐创作的共通性》,对我思考问题大有启发。米老师的学术文章不仅逻辑缜密,而且语言生动雅切,读来仿佛有冰玉交流,清淙作响,抛开论文的学术性,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篇美文。我在学院资料室兼职的时候,米老师经常托学生来借还书,《小说月报》《十月》等当代文学刊物米老师每期都看。这也提醒我,不要把目光局限于自己的研究领域。
中文系的其他老师也分外可爱。李东宾老师是叶嘉莹先生的高足,善填词,所作诗词缘情而发,情真意切。毕业聚餐时,我向李老师敬酒,动情处,李老师泪落纷纷,至今想起来都让人感动。李老师也好饮,可惜没能多跟李老师喝几场。李老师也打乒乓球,我觉得在文新院的老师中可以排第二。
李树新老师是院长,精于文化语言学,善言辞,著有《语言与交际》一书,我认真学习了,但是学不会。李院长爱抖腿,开会抖,在台上讲话也抖,李院长抖腿的时候让人觉得很亲切。
魏永贵老师方面阔耳,耳垂很大,我总觉得古代的大儒就该是魏老师的模样。魏老师讲课时带着乌兰察布的口音,但旁征博引,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冯文开老师是江西人,南方口音也重,待人亲热,言语诙谐,我在冯老师跟前说话畅所欲言,毫无拘束之感。冯老师的学术做得很好,古代文学、民族文学都有研究。
刘志中老师面冷心热,上课的时候十分严肃,偶尔不动声色地开个玩笑,同学们都大笑,自己却不笑,因此有“冷萌”之评价。学院老师演话剧,《咸亨酒店》,刘老师演阿Q,一跳一跳与人骂架,特别生动。我对西方文论的兴趣全因刘老师而起。
左少峰老师个头很高,很壮实,“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我觉得左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有一次我帮作家班的学员搬行李,左老师刚好开车路过,二话不说停下来帮我装上车直送到公寓楼下。左老师喜欢金庸,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很有思想。但左老师没给我上过课,我一直想跟左老师聊聊天,但一直没有深谈的机会。左老师跟沈老师是好朋友。
付建荣老师很可爱,娃娃脸,女生都叫他“付萌萌”。付老师爱抽烟,我在场的话,他抽烟的时候总会给我一根。
金传道老师温文尔雅,讲课时喜欢摸着下巴,语调很平。大家都觉得他要是不教书的话,就有点浪费这个名字了。演话剧时金老师演孔乙己,穿长衫,站着喝酒,好像还是摸着下巴。
王冲老师个子很高很瘦,幽默,毒舌,背着书包走在校园的样子像大学生。
女老师里,李慧贤给我们代课最多,李老师博士毕业于北大,人如其名,聪慧娴静,温柔漂亮,具有古典美,我总觉得某一瞬间很像王祖贤。李老师虽然嫁了人,但还是给人女生的感觉。陕师大的邢向东老师来学院给研究生和语言学的老师讲课,我被叫去当方言发音人,李老师在第一排坐,看我在台上紧张,在下边对我笑。她教我们“古代汉语”和“文字学”。有一次,讲到“bianɡbianɡ面”(陕西的一种面食)的“bianɡ”字,并写在黑板上,问大家怎么读,大家都不知道,她看着我,对我比着“bianɡ”的口型,我却傻傻愣愣,一头雾水。李老师并不知道,我虽来自陕西,但我家与呼市之距离较西安更近,文化上亦更接近内蒙古,对关中反而隔膜。有一次我从教学楼出来往宿舍走,突然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循声过去,李老师停下车来笑盈盈跟我打招呼,明媚的笑脸迎着阳光格外莹白,至今想起都让人觉得温暖。有一段时间早上上课总能在课前碰到李老师,每次见到她我都很高兴。
王枫老师无论讲课还是做事都干净利落。我本科时申请的一个小项目就是王老师指导的。每次我跟王老师说“谢谢”,王老师总干脆地答“不谢”。王老师教我们“词汇学”,课件做得很严整,讲课也是。
许晋老师教了我们班一个学年的“现代汉语”,毕业聚餐时,许老师上台致辞,一上来便掉眼泪,红着眼圈哽咽着跟大家说完告别的话。这一幕我永远难以忘怀。
包薇老师爱憎分明,我记得她好像最讨厌学生上课剪指甲和嚼口香糖,开学第一节课便会讲清楚。包老师教我们“现当代文学”,我大一的时候懒,又不会学习,好多作品都没跟着读,想起来真是可惜,还把自己写的烂得一塌糊涂的散文拿给她看,真是无知者无畏。
赵延花老师很严格,读书很广,我记得她说她读过《盗墓笔记》,我当时觉得很惊讶。她给我们上“基础写作”课,期末时让我们完成三篇散文、一篇小说。我花了半个多月写了一篇近两万字的小说,赵老师说她看得很感动,因此耽误了出题。这件事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
张浩兰老师给我们上过“古代文学”课,我记得讲《诗经》的时候,她披着长发,眼望着窗外,用很抒情的调子讲。张老师也很自在,没课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她。
赵娜老师是诗人,给我们讲文学写作课的时候,对我的一首小诗评价很好,送了我一本亲笔签名的诗集。我觉得赵老师现在依然保留着一颗童心,每天都能发现欣喜的事情,这是一种不老的生活状态,也是文学的神奇能量所发生的作用。
班主任刘庆伟老师原则性很强,第一次班会就强调我们要注意环保,让我感受到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自觉的社会责任感。
资料室张老师给人很温暖的感觉,有位学姐曾说她借还书的时候得到张老师温和而贴心的服务,她原本阴郁的心情立刻变好了。
搞行政的老师里,吴栓虎老师最大的特点是稳,说话稳,走路稳,做事也稳。他跟我打乒乓球,零基础开始,几个月后再跟我打,我就觉得吃力了,我觉得现在他的乒乓球实力可以在学院排第三。吴老师虽然做行政工作,还是不忘读书,也不忘做学术。
教务办的杨文利老师我一开始有点怕她,后来熟了之后才知道杨老师待人很好。我刚拿下驾照,她就敢让我开着她的车出去。她有一大帮学生朋友,一有时间了就会聚齐了全国到处跑说走就走,她是他们那拨人的头儿。我当年研究生录取结果出来后,告知她,她很高兴,说可以出去开阔眼界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亮光,是真的替学生高兴。时常听说高校为防止生源外流强制保研学生选择本校的新闻,内大不但不如此小家子气,反而鼓励学生走出内大。杨老师说,为什么不让学生出去呢?自己的学生能去更好的地方,那是好事啊。
我的老师都很豁达,但是他们也有悲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悲哀,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有跟他们类似的悲哀。但是为什么悲哀,我不太能说得上来。
内大汉语系的科研水平不是全国第一流的,但是内大汉语系老师不沽名钓誉,不热衷干谒结交,他们的文人操守、磊落风骨绝对是许多高校无法相比的。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内大中文系的老师们没有教我们去当官、发财,而是教会我们保持独立的人格,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想这也是内大汉语系学生最宝贵的收获。
我们班当时一共三十九名同学,大家相亲相爱,从来没有因为奖学金、保研之类的琐事发生不愉快。我们一起喝酒,一起高歌,一起演话剧,一起爬山,一起玩水。毕业的时候,人生一段美好的年华谢幕,我们从五湖四海来,还归五湖四海去。全班同学互诉心扉,抱头痛哭,彻夜未眠。我们约定好了,十年后还在内大相聚。
我的五个舍友都是积极向上的男子汉,四年来我们痛饮高歌过、深夜畅谈过、骂过架,甚至干过仗。四年来,我们展示给彼此最无遮拦的一面。四号楼五层那个向阳的屋子,永远在记忆里明亮着。
毕业之后,老去的惶恐蜿蜿蜒蜒地爬过来,星星点点的记忆仿佛一地琐屑的残红,让我想起青春的热血曾经轰轰烈烈地燃烧过。最大的安慰是许多朋友毕业后分散于呼包鄂等地,毕业后依然能够经常小聚,这也是读一所离家近的大学的最大的好处。内蒙古的身影在我心中逐渐清晰成一个慷慨悲凉的大汉的形象,不自觉地哼起《鸿雁》的调子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内蒙古的大风和矗立在大风中的巍峨的内大。
作者简介
薛翻,陕西神木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1级对外汉语专业学生,2015年入西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攻读硕士。
(节选自《珠光湖韵》第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