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内蒙古大学成立60周年大庆,中共内大党委宣传部给每位教师,退休的或在职的发了一封“征稿启事”,希望能留下60年来个人的故事和回忆。我看了启事,真是感慨万分,我差不多在内大也度过了60个年头。在这60年中,种种辛劳与欢乐,写一本书也写不完,当然这既没有精力,也无必要,但正像“启事”所要求的要在5000字以内,容纳在《珠光湖韵》中,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记载一些当年我们住在“单身楼”的一些趣人趣事,这里有我自己的一些感受,也有很多老师的一些故事,反映了建校初期外来老师的一些艰辛,但更多的是他们的欢乐。正是这些艰辛和欢乐代表着内蒙古大学的基调,甚至是内大人的精神。
内蒙古大学是经国务院批准,于1957年成立的内蒙古第一所综合性大学,师资是从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十几所全国名校招募来的。新来的教师中少数是所在校的教师,大多数是所在校的毕业生,从1957年至1962年陆续到内大报到,我是1961年到内大报到的。我起初就读华东化工学院,最后一年转入复旦大学,因此算是复旦大学毕业生,所以我的身上有工科的印记。后来又埋头于理科“结构化学”,不久我就发现我这种“两脚猫”式的人还能适应当时内大的教学需要。就这样我就安心留在内大,一晃60年就过去了,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但也留下了不少的回忆。
内大的单身楼坐落在内大东门口,经几次修葺,现已改为留学生楼,在建校初期那是专门为单身教工修建的宿舍。从外地来的教师绝大部分是光棍,我来校不久也住进了这座单身楼。一个房间大概20平方米,住3个人,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化学系的教辅人员,后来又住进内大毕业的刘树堂老师,不久刘老师有了女朋友,也是内大的学生,我很知趣地老给他们留下“空间”。不久,他们成双成对搬了出去,我呢,不久也成家,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因此单身楼住的单身少了,大多数是有家室的小夫妻了。于是问题也来了,本来都是在食堂打饭吃,后来要开灶烧菜做饭了,那个烧煤球的锅台往哪里放?没办法只好放在走廊里,差不多每家一个锅灶,于是整个走廊五十几米成了一个大烟囱,室内空气之恶劣可想而知。可是那个年代,大学发展实在太快了,这种情况绝非内大一家,大家都叫它“筒子楼”。甚至北大、清华也不能幸免,后来教育部专门研究解决“筒子楼”问题,才慢慢把筒子楼消灭掉,没有了,又有人想念它。因为在筒子楼里一家烧了一个好菜,全楼的人都闻到了香味。我妻子也是南方人,善于做鱼,引得好多人都来观赏,如果肯尝一口,我们全家要高兴半天,引以为傲;别人家做了饺子,我们也会去尝一尝,同时也一定会赞不绝口。尤其是有一次我去内大南边的“东瓦窑”,抓了一些青蛙,按照南方人的习惯,剥了皮,炒了吃,引得大家十分好奇,都来看一看,胆子大的还尝一口,虽然好吃,但不敢模仿。我们吃不了的活青蛙,把它们养在房后的地窖里,一两个星期还活着。几年以后,东瓦窑的青蛙没有了,那不是我打杀的缘故,当然捕杀青蛙是不对的,但青蛙的彻底消失是因为那里的水塘没有了,哪里还容得下青蛙!环境好坏,永远是生物多样性的决定因素。北方的同志都佩服我们新颖的做菜方法,正像我们佩服他们做饺子、包包子的本事一样,可见当时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多么广泛和深厚。后来大家搬出单身楼,一家一户都分开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景,原来欢乐和谐还可能来自困难艰辛。
物理系的严家任也住在单身楼的二楼,他住在楼的东头,我们住在楼中间,在水房和厕所对面,有时我去东边,碰到他聊几句,我发现他不仅外文好,而且理论物理学基础很扎实。他也喜欢和我谈,但谈的都是打乒乓球。我自8岁起学打乒乓球,那时放了学到同学家里,卸下门板做乒乓台就随便玩。后来上大学,在华东理工学院那里打乒乓球打得好的很受老师同学的追捧,还出了国手,叫帖亚娜,她后来去了香港打球。我也是跟着别人学打球,到了内大,我打乒乓球还算可以。严家任一面和我打球,一面和我讨论球技,一年多之后他竟打败了我,使我十分惊讶!他后来调到湖南去工作,回来时碰着我,第一句话还是问“还打乒乓球不?”我反问他时他说“没工夫打球啦”。后来他在水房里又“依里呜尔”地学拉小提琴,这是百分之百的噪音,幸亏是在水房,大家又较容忍,否则要给人家骂死的。而我在水房对面住,我也能忍受他的噪音,我想这个严家任没有做不成的事。果然几个月以后,他拉得有调了,后来更是有模有样,走过的人也愿意站着听一会儿了。他后来调入湖南大学成了该校的台柱子。
还有一个人叫王先恒,他住在我的西边,我妻子在她的人群里传他的轶事,说他住的屋从来不打扫,桌子上只有他坐的一巴掌大小的桌面是干净的,其他因长期不擦洗,永远是脏兮兮的,我也从未进过他的家,他一直单身,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懂几门外语,在我心中是一位很值得尊重的学者,在世俗者眼中是一个可笑的人,由于他择偶条件过高和对世俗的偏见终身未娶,中年刚过就在内大病逝。
历史系还有一位叫周建奇的老师,他年龄偏大,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地下共产党,也是在内大创建期来到内大,住在单身楼二楼,在我家西边,他的俄语很好,研究蒙古史,或许是这个原因来到了内大,那时有一段时间,发生了中共论战,康生组织一共写出了“九评”,认为这九篇文章就可把赫鲁晓夫的苏联打倒,显然周老师不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周能听懂苏联的广播,他说莫斯科人在星期六、日还开了小汽车到郊外去度假,不可能“连裤子都穿不上”。接着就把周建奇打成了“修正主义”分子。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当周走在校园里,我亲眼见到一群孩子追着他打呀,骂呀,吐口水,回到单身楼,历史系的老师也都不理他,生怕沾色。在水房里我有时遇到他,也只是客套式说一两句,后来他老婆带着孩子来探亲,我妻子和他妻子及孩子亲切地交谈,在水房共同洗衣服,这件事使我很开心。我认为给远路来探亲的女眷一些起码的热情是应该的。后来内大出了一本《批判周建奇修正主义言论集》,每人一本,大多数人一丢了之,我也一样,以至现在要找一本来看一看都找不到。但与内大校长乌兰夫无关,因为那时乌兰夫同志在华北会议上在受批判,已不能主持内大的工作了。校外有人拿到批判周建奇的书说“原来内蒙古大学还有这样一位大英雄呢!”后来内大领导为周建奇平反,派人去杭州赔礼致歉,但周没有返校,客死于杭州。我总想要是乌兰夫还在内大主持工作,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好了,说得太沉重了,还是说一些有趣的事吧。在单身楼,我的房间对着水房,左边是男厕所,右边是女厕所。当时的厕所装潢没有现在的好,用的人又多,我不久就成了修厕所的行家里手,只要一看,我就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因当时要找一个修理工,着实不容易。原来修厕所归锅炉房管,主要管暖气,而暖气的毛病够多的了,管好暖气就很不容易。有一天自治区书记吉日格勒要来视察内大单身楼,要访问一个住户,有人推举访问我家,于是吉书记走进了我家,吉书记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这个筒子楼很不卫生,我把我在楼道里测量一氧化碳的数据告诉他,已远远超标,对人体健康十分有害。
想不到吉书记记住了这件事,又逢教育部也想要解决“筒子楼”问题,于是内大单身楼的人纷纷搬出,我搬到了23楼,有两个房间,一个厕所,一个凉台,独门独户,条件大有改善,但同时也缺少了人际交流的机会,虽然少了不少烦恼,但也丢掉了很多欢乐。
内大东门斜对面是桥靠公社的“车马大店”,再往东走就是一大片树林。平时我们也去走走,如果走远了,会担心走不回来。据说有人看见一只野狼曾在内大东门口坐着,可见那时的内大周围是多么的荒凉。有时内大停水,就靠车马大店救助了。单身楼里的人,你传我,我传他,都知道车马大店有水免费打,于是一群人提着大壶小盆走过马路至车马大店去打水。他们的水是压井,浅层水,倒也很甘甜,这时是单身楼里最活跃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地把水提回楼内,没想到五六十年过去了,校内自喷井没有了,浅层水不能喝了,打井深到100米以下,我老是想再过60年呢,恐怕100米、150米以下都没有水了。内大人恐怕只能喝黄河水了,这恐怕是内大人的一个忧患。
现在,每当我走过东门留学生宿舍,再望望马路对面过去车马大店的地方,一些往事会重新泛起,甚至听到了桥靠公社的大喇叭响起“社员同志们,今天8时整到……”这是我来内蒙古的第一站,虽然艰辛但也快乐多多,使我有信心在内蒙古待下去。我在故乡浙江余姚念完高中,共呆了19年,步入上海读了5年大学,24岁来到内蒙古,至今已有55年。当别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会骄傲地告诉他,我是“内蒙古人”,现在江浙一带人也不像以前连“呼和浩特”和“乌鲁木齐”都搞不清楚。他们现在说起“呼和浩特”也会竖起大拇指。
作者简介
沈岳年,男,汉族,1938年出生于浙江省余姚市。1961年复旦大学毕业,同年支边到内蒙古大学化学系任教,教授,2006年退休。
(节选自《珠光湖韵》第三集)